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(Ankara)我家附近,有一个市集,每周二和周六是菜市场,而每个月的第二个周日则摇身一变,成了骨董与二手商品市场。骨董市集琳瑯满目,常见的有一九七○、八〇年代的家用品,锅碗瓢盆、老式电话、转盘唱片机、黑胶唱片、照相机、灯具、玩具、画作、相框、海报、底片与旧照片等。有一次,我在翻看那些泛黄的照片时,无意间发现了一张特别的明信片。
那张明信片的背面,钢笔字迹已经由黑褪成灰,上面写着:“值此佳节,从我内心深处祝福欧克泰一家快乐成功,并请(为我)亲吻孩子们。蕾拉敬上。”正面则是伊尔马兹・古尼(Yılmaz Güney)被捕时戴着手铐的照片,这张明信片瞬间唤起了我尘封的记忆。

伊尔马兹・古尼(Yılmaz Güney)
1937-1984,库德裔土耳其演员、导演、作家、诗人,曾卷入多起政治、谋杀罪入狱,争议不断,却是首位拿下坎城金棕榈奖的土耳其导演。
Yılmaz Güney (cropped), Fair use, via Wikimedia Commons

我看过的第一部土耳其电影,就是古尼执导的《自由之路》(YOL),那是读大学时,在台北金马国际影展观摩场看的一部片,现在已想不起当初为何选这部电影,也许是热门片买不到票,也或许是被那三个简单的英文字母“YOL”所吸引。谁能料想,那部电影之后,我的人生会出现一位土耳其男人,我们在美国相遇、相知,携手走在人生崎岖难行的道路上。

旧货摊老板一看我是外国人,便热情推销:“这个古尼在我们土耳其可是鼎鼎大名的作家、演员、导演,他是共产主义者,是列宁主义信徒呢!”
《自由之路》留给我极深的印象,故事讲述接近节庆之时,五名服刑中的囚犯因表现良好,获准回家探亲一周,节后再返回监狱。当时我边看边纳闷,这是什么奇葩国家,犯人竟能回家过节?
YOL在土耳其语中意指“道路”,但片中角色们的人生之路,受制于家庭、教育、社会与意识形态,几乎毫无选择可言。导演古尼说,剧中角色皆来自他身边的真实人物。原始剧本有十一名囚犯,因预算限制缩减为五人。中文片名《自由之路》实为一种反讽,却也恰好写照了古尼一生的历程。
他出身于库德族工人家庭,成长于南方棉花产地阿达纳(Adana),高中时在电影院打工送片,后来考上伊斯坦堡大学,但经常旷课看电影。他高中时便开始在报上发表诗作,风格左倾。进入影坛后,用摄影机描绘基层百姓的劳苦现状,被当局视为共产主义喉舌,入狱成了常态。
《自由之路》的剧本即写于牢中,他无法亲自执导,初由他人代拍,但他不满意。后来由长期伙伴谢里夫.格伦(Şerif Gören)接手才完成拍摄。更戏剧化的是,古尼竟成功越狱,带着拷贝逃往瑞士,后来在巴黎完成剪接与后期。
《自由之路》在1982年坎城影展荣获金棕榈奖(Palme d’Or),是土耳其首度获此殊荣,且由评审团一致通过。尽管荣获大奖,在当时军政府专政下,片子被禁播,因为片中有库德语、提到库德族独立等敏感内容,禁令长达17年。片中配乐由知名音乐家祖鲁夫.利瓦内利(Zülfü Livaneli)操刀,他为躲避政治迫害,还用了化名。
以下为IMDB内坎城影展的照片


我以15里拉(约50美分)买下那张明信片。为什么蕾拉会用古尼戴手铐的照片作为贺卡?我丈夫说,在1980年代,报摊常卖这种照片,有人卖,自然有人买。蕾拉为何购买?也许她是库德族,当时库德语遭禁(就像昔日的台湾,在学校讲台语会被罚款),她或许藉这张照片表达无声的抗议。又或者她不满军人专政,用照片作为政治声明。在那一刻,古尼俨然成为土耳其的切.格瓦拉(Che)。
古尼在得奖后两年即因癌症病逝于巴黎,享年47岁。他的一生,比起他所拍的电影,更加戏剧化。
《自由之路》的故事其实还未结束,生前,古尼与瑞士制片公司为片权归属争执不休;死后,他的遗孀更与制片公司对簿公堂。期间制片公司宣告破产,让诉讼变得更加复杂。
电影梦,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,真难。(寄自纽约)
附注:本篇转载自 世界新闻网